书评丨《解忧公主和翼马》:“冒犯之书”里的奇异风景
作者:刘秀娟 发布时间:2025-05-07 14:14

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最新出版的萧袤的《解忧公主和翼马》让人耳目一新。若读书如跟随作者去旅行,萧袤将引领读者踏入奇异的风景。

这一个少见的“乱七八糟”的故事。这个“乱七八糟”是加引号的——说明它新鲜、驳杂、多变,摆脱惯性、突破窠臼;也是不加引号的——它是轻松的,也是有难度的,有些读者确实会觉得应接不暇、毫无头绪、难以进入,甚至抱怨一句:“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

可以说,这是一本“冒犯之书”,但是我们应该欢迎这样的冒犯和挑战,甚至可以说,当前的儿童文学太需要冒犯、冒险了。从新时期以来,一直到新世纪前二十年,儿童文学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井喷之后,确实存在着如何突破瓶颈、树立新高度的问题,因此对一些具有探索性、创新性、实验性的文本应该给予重视、鼓励,推动儿童文学的艺术创新,创造新的可能性。作家汤素兰曾谈到儿童文学的“标准化”问题,这确实是一个很大问题,其根本还是缺少洞察生活的能力,缺乏原创性、艺术性。从这个层面来说,《解忧公主和翼马》对我们的阅读习惯构成一定的挑战,但也由此带来格外的愉悦、启发。

大体上,这是一个历史题材的作品。这是一个什么故事呢?用萧袤自己的话说,一句话就能讲完,即解忧公主在一帮好精怪的帮助下打败了太匈王。关键是他的讲法很新颖,用不可思议的方式让历史、历史人物活了起来。

作家对“解忧公主”这个题材发现独具慧眼。“解忧”本是汉代朝廷对和亲公主寄予的政治使命和美好愿景——解除边境忧患。但是时过境迁,这个“忧”就具有很深邃、很广泛的意义,它是忧愤、忧心、忧情、忧愁,是中国古典诗词最普遍的情感经验。那么萧袤的“解忧”,解的是什么呢?不是古典诗词的“消愁”,而是希望我们的民族性格、这一代孩子精神气质中,更有一份乐观、通达,增添一种“喜气洋洋的开心劲儿”。因此,他把原本有些沉重的历史题材写出了一种欢脱的风格,但是又处处呼应历史,解忧公主、冯嫽、常绘等主要人物并不脱离历史原型,藩王、汉朝皇帝与太匈王之间的斗争、和解,也在史实的既定关系中开展,连作品中的各种精怪也是由当时当地的风物衍生而来。大家都知道历史题材作品要虚实结合,但何处虚何处实、如何虚如何实,却是个极难的问题。

一般来说,儿童文学对历史题材的几种写法是:其一,以复现历史为己任,进入历史情境,塑造历史人物,讲述“青少版”历史故事;其二,让现代孩子穿越到古代,深入了解历史甚至通过自己“来自未来”的特异功能,改变历史,挽救家国;第三,在现实题材作品中融入历史文化因素,主人公的成长与对历史文化认识的深入相互融合,促其文化自觉,强调价值引领。萧袤跳出这些既有模式,实现了对历史题材的“新解”,使解忧公主的故事来源于历史,却跃出历史的限定,融入了大量童话元素,与当下孩子的心理紧紧贴合在一起,进入到一种灵活的、自由的状态,成为一部“精怪之书”。怪力乱神往往是“正统”历史叙事中经常被回避的因素,萧袤却有意赋予它们具有现代性的发现和“正名”,这与萧袤一直以来秉持的文化观念、生命观念是相通的,他的很多作品如《丁零之国》《比翼鸟》都是从历史、神话、传说中获得灵感,并进行颇具现代性的“重述”。

这部作品定位为童话,它拥有童话的鲜明特征,赋予万物有灵的想象力,简洁明了的线性叙事,善恶分明的童话形象,寓意希望与圆满的结局,等等,都使得这部作品“很童话”。甚至它对民间童话叙事模式的传承,对现代童话抒情性、修辞性、复杂性的有意规避,使得它比现在很多童话作品更具童话的典型特征,更接近民间童话的本源。但它不是简单的返古、泥古,而是融入了历史小说、幻想小说、科幻小说的很多元素,文体上不作“自我限制”,完全根据讲述故事的需要,探索儿童文学新的表达方式和叙事空间。

文体的多样性也必然带来文本的多义性。萧袤把故事讲的轻松有趣,在看似线性发展的故事中,包含了很多隐藏的文本,这些嵌套使作品更为丰富、曲折、有趣。

它与经典文本形成了很强烈的互文关系。作品的开篇写到:“从前有位藩王,生了个宝贝女儿。藩王整天为国事、家事、天下事忧心忡忡,愁肠百结,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希望女儿能给他带来快乐,给她取名叫解忧公主。”

我们知道,几乎所有的民间童话、传说故事都是这样开头的。这样讲下来,我们会觉得这是对历史上真实的解忧公主进行民间故事化的简写、再现,是一个“低配”版的历史故事。很快,随着故事的展开,萧袤在叙事上的多变性就充分展现。

翼马作为解忧公主最好的“玩伴”出现时,他写到:“‘伙伴’两个字打上引号,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吧。每个小朋友在童年时代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两个‘玩伴’。这‘玩伴’不一定是真的,活蹦乱跳的,会说话的。”

精怪们打成一团时,他笔锋一转,写到:“‘别打了别打了,解忧公主还小,见不得这么多暴力!’有人提意见了。”这个类似画外音的角色很有意思,“他”到底在批评什么?可以仅仅理解为不赞同精怪之争,似乎也包含着对儿童文学书写暴力。

解忧公主存亡之际,他于剑拔弩张的当口让“和事佬儿”开口:“一直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事……你们看,故事都没法往下讲了,快。”

看到这种写法,我们自然知道,这是现代儿童文学里才有会的“读者意识”,是经典的现代儿童文学文本。比如《木偶奇遇记》的开头:“从前有……‘有一个国王’我的小读者马上就要说了。不对,小朋友,你们错了,从前有一段木头。”

如果熟悉儿童文学的读者,还会在这部作品中发现《爱丽丝漫游奇境》《小王子》《好心眼的巨人》《坚定的锡兵》等经典作品的投射,有些地方是萧袤对经典作品的巧妙化用,有些时候是表达致敬,也有可能是埋个“包袱”,期待有阅读经验的读者寻到宝藏,会心一笑。

这部作品也深深浸染着网络文化。网言网语、网络热梗、网络游戏,都很自然地进入到作品中,构成了一种回应当下的文化背景,这也是现代孩子必然的成长环境、网络环境。比如文学与网络游戏,读这部作品,我会不自觉地跳出《植物大战僵尸》《王者荣耀》等游戏设定。好的网络游戏实际上也是一种“叙事”和“人物塑造”,它需要文学的人物、故事架构来支撑;反之亦然,网络游戏已经成为我们时代的无法忽视的文化消费场景,对现在的孩子来说,无论是不是玩家,作为网络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网络思维已经内化为他们的认知方式、行为方式,也一定在重塑他们的感受力、想象力和审美能力,这也是儿童文学创作需要面对的新课题。萧袤的创新在于,他并未从这些游戏中借取任何的元素,也并不去作任何的勾连,但他的叙事方式、角色设定,那些让有些读者尤其是成人读者感到幻化繁杂、不合逻辑之处,对现在的孩子来说反而有一种熟悉感、亲近性,易于接受。

这是一个“多声部”的作品,作品中的角色会不时跳出文本,不断地“自我解构”,如同布莱希特实验戏剧,打破演员、角色、观众之间的分界,衍生出主体故事之外的“次生文本”。

这是西汉解忧公主的故事,也是一个现代故事。解忧公主既是一个历史人物,也是一个现代儿童形象。她和精怪们打败太匈王的故事不是在单一的历史空间展开,而是融入了很多现代生活元素;并不追求与古人的“相像”,而意在表达现代孩子的兴趣、心理、情感。这种时空的突破不是靠玄幻小说的“穿越”“架空”来实现,而是一种既在其中又出乎其外的语言和情节,是一种斜逸旁出,因而显得灵活、自由、有趣,有时可以理解为一种插科打诨。

这是一本好玩的书,一本富有游戏精神和童趣的书。从根本上,萧袤就不想创作一部“端着”的历史故事。虽然他本人对传统文化非常热爱、颇有修养,但我体会他并不想把一种沉甸甸的“敬畏”传递给孩子,使人“敬而远之”,反而希望孩子能热爱、融入,在解忧公主和精怪身上感受童年的相通,体会当下与历史、我们与古人的相通。

布鲁诺·贝特尔海姆在《童话的心理意义与价值》中提出:“童话故事可以激发和培育儿童最需要的情感资源,使他有能力去应对那些他们难以言状的棘手的内心困扰。”因此,我非常看重《解忧公主和翼马》在“战斗”或者说“游戏”当中所倡扬的价值。一是重视儿童与伙伴的关系,或许可以帮助读者一定程度上克服社恐流行带来的困扰。二是倡导从容淡定的生活态度,永不匆忙、永不忧愁,或许可以帮助读者缓解普遍性焦虑、内卷、恐慌。三是鼓励乐观、开朗、幽默的人生态度,能让孩子哈哈大笑是很高明的艺术。我们反对儿童文学的“娱乐化”,是反对那种空洞、浮华、拿腔作调的搞笑,而不能否定快乐的人生态度。

《 中华读书报 》2025年04月30日16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