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钻石红珊瑚?
世界上只有一种呼吸,吐纳之间具有惊天动地的神奇。这就是大海的呼吸,它以潮起潮落宣示着生命律动的波澜壮阔。
大海的灵魂是月亮。月亮虽远在38.4万千米外的高空,却赋予了大海血脉的张弛、生物的荣衰。难道月亮是从大海出走,却又时时眷顾故乡的游子?难道这也是引力波的作用?
我和李老师在西沙群岛读海。
椰树的羽叶在微风中絮语,永兴岛和七连屿之间的红海门海况很好。午后的一场小雨将蔚蓝的天空洗得透明、晶莹。靛青的大海闪着红晕。只有在南海极目天空和大海,你才能领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春来江水绿如蓝”所说的那种色彩相融与变幻的美妙。
细浪悠闲地漫步。远处时而蹿起巨大的水花,如大漠孤烟——是鲸,是鱼?
读得我思绪如大海一样翻涌……
不知为什么,山海关那幅千古传颂的对联“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时时在我脑海里浮现。
李老师在退潮后的礁盘上拾着贝壳,以另一种方式读海,探视大海深处的五彩缤纷。
昨天,她在一个小水凼中,看到一条灰黑的虾虎鱼正驮着一只彩色的枪虾寻找猎物。那位穿着花里胡哨的“彩衣骑士”在虾虎鱼的导猎下张牙舞爪,显得神气活现。看久了,才发现枪虾竟然是个近视眼,需要借助虾虎鱼敏锐的眼力才能捕猎成功。李老师故作扰动,可还未看清仓皇的枪虾是怎么动作的,虾虎鱼就以闪电般的速度驮着“骑士”,钻进了一个已掘出的洞里……它们组成的生命共同体,令她赞叹不已。
“你看,那边是什么?就在露出来的珊瑚礁上面!”李老师惊乍乍地喊出声,还未等我答话——其实我什么也没看到,在野外,她一向眼尖,常常比我先发现新奇——她已经一溜儿小跑过去了。
“哎,正涨潮哩。当心!”我说。
潮水已摧起水波向这边涌来。她不是不知道。别看落潮后露出的礁盘看似平坦,但坑坑洼洼,小水凼密布;更有软礁盘,就像沼泽地,一脚下去,就是个大窟洞。是什么宝贝使她如此着急?慌得我连忙追去。
李老师涉水声很大,溅起的水花乱飞。潮水来得真快,我心里更急,只得拼命追去。
只见李老师从礁石上抓了个物件,转身飞快地抄近路向岸边跑。
我们的裤子、鞋子都湿了。我直埋怨她:“你没看到涨潮吗?”
“没看到我会那样急着跑?现在你还能再看到那块礁石?”
真的,它已被潮水淹得只露出个尖尖。
“什么宝贝?”我问。
她把右手一摊,一块深红色的珊瑚躺在手心。说是块状,却长不长、圆不圆的,然而那艳红的色彩却很热烈。
“是红珊瑚?”她问。
我心里一激灵,但并不敢肯定。在西沙群岛的几十天里,很多渔民都说过红珊瑚的神奇、宝贵。其实,人类早已认识到珊瑚的价值,不仅将它列为四大有机宝石之首,还发现了它的药用价值,《本草纲目》中就有记载。而红珊瑚更是珊瑚中的极品,可我们至今还未在大海中见过,渔民们也没见过。这更引起了我们的无限向往。
我把那块深红的珊瑚审视了一番,发现它像海绵,身上有很多小孔洞,一摇,却很坚硬,没有海绵的弹性。
“不太可能是红珊瑚!听说它生长在深海,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出现?”我说。
“不会是潮水打上来的吧?”李老师还沉浸在发现的快乐中。
“你是想疯了吧!红珊瑚已经是极端濒危的物种,它生长缓慢,素有‘千年珊瑚万年红’之说,价格比黄金还高。我看过一个资料,目前世界上最大的红珊瑚于1980年采自台湾地区东北部宜兰龟山岛附近海底。这株桃红色的‘珊瑚王’,高125厘米,重75千克,分有多枝,现被台北市一家珊瑚公司收藏。有人出价500万美元,藏家还没卖哩!专家估计,它的年龄应该在2万年左右,也就是说,经过这么多年的生长,才长到这个份上,是名副其实的大寿星。因而有人将红珊瑚称为‘海底钻石’。如果这里发现了风浪打上来的红珊瑚,谁还会披波斩浪去打鱼?每天来赶海的人不把礁盘都踩塌了?还等你这位草根探险家来捡?”我说了这么多,可一点也没减去她半分兴致。
“那你说它是不是珊瑚?”李老师说。
“看样子是。”我说。
“你能说它没有艳艳的红色,南海的热烈?”李老师说。
我语塞。
转而一想,我的确只在西沙的珊瑚岛看过生长在海底的珊瑚。我不是专家,其实并不能给出确切的答案,所以管它是不是红珊瑚哩,几十年的大自然探险经历告诉我,发现就是快乐!大自然蕴藏着无穷的神奇和奥秘,怀着崇敬和朝圣的心情走万里路,一定会有发现!否则为什么我们经历过那么多艰难险阻,到了七十多岁,还像老顽童一般跑到西沙群岛来探险?科学家不是说人类对大海的认识只有1%吗?我们怎么知道它就一定不是红珊瑚哩?怎么知道它就一定不是新物种呢?李老师冒险捡来的红色珊瑚让她这么快乐,这还不值得?于是,我说:“真的,说不定它就是红珊瑚!咱们赶紧回去换掉湿衣服,晚上还有好事等着我们呢!”
我们踏着月色走向渔村,林间宁静、温馨,微风拂来椰花沁心的芬芳,淡淡的羊角花在脸上轻轻地抚摸着。椰林中,家家门口灯火辉煌。这时,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我回头一看,乐了:“陈司令,这么着急是往哪儿赶?”陈司令是永兴岛的驻军司令。
他笑了,示了示手里提的酒:“怎么,有好事就忘了我?”
李老师说:“哪敢!只是没想到阿山今晚办得如此隆重。这家伙做事总要制造一大串悬念,让你不能不按他说的办。”
阿山是我们第一次到西沙时在船上结识的渔民。他年轻,爱在大海中闯荡,精明,幽默。李老师常说他是渔民精英。我们一见如故,后来就是他带我们去钓石斑鱼、马鲛鱼、蓝金枪,遭遇了种种惊险,收获了无限喜悦。
“有悬念才有故事。刘老师不就是天涯海角找故事嘛!”陈司令说。
几十天的相处,我们和陈司令已是老朋友了。说着话儿,已看到阿山家门口坐了几位年轻客人。看样子,我们还是来迟了。
阿山和他的妻子阿慧怡然自得地坐在桌边喝着茶,嗑着瓜子,那几位客人则边饮茶,边吃生菜。那是一大篾盆翠嫩翠嫩、沾着晶莹水珠的生菜,显然是从阿山家菜园摘来的。既无盐,又没酱,他们却津津有味地细嚼慢咽,很绅士,可拿菜的速度并不慢。山东人就爱这样吃大葱。难道他们是从遥远的北方来的?但从衣着上看,应该都是广东流行的款式和色彩,特别是那位女同胞的衣着,洋溢着热带的浓烈。
李老师碰了碰我的手臂,我懂她的意思——他们这样吃生菜,就像品尝美味的水果。再看那位女同胞的脸上,明显有渴望被满足的表情——是心灵对绿色的渴望,还是绿色抚慰了心灵?
“中建岛……”她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激得我记忆闸门霎时打开。西沙群岛几乎全是珊瑚岛,岛上没有土,只有白色的珊瑚沙。多年前,守岛战士的生活条件很差,特别是蔬菜和淡水奇缺。最偏远的中建岛竟然见不到一棵树、一棵草,是名副其实的海上大戈壁。有位服役两年的战士下岛探亲,当他在永兴岛上看到一棵抗风桐时,竟哭得惊天动地。过路的战友问他这是怎么了,他竟两手来回抚着婆娑的绿叶,又凑上去深情地嗅着,沉醉在绿叶的芬芳中,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对,他们就是这种神态!
难道他们也经历了长期的海上漂流?是旅行者,还是闯海者?
“你就这么请客?是不是只请大家吃海风椰韵?”李老师揶揄。
“阿姨,这就冤枉我了。不是在等你吗?马上就上菜。你可别不舍得吃啊!”说着,阿山就从屋里搬来一大盆海鲜,那盆子沉得他弯腰撅屁股。他咧着大嘴,将它往桌上一放,桌面一颤。阿山顺势装模作样地大口喘着气。
“牡蛎,好大好肥!”李老师又惊又喜,伸手一捏,冰凉,“还不赶快拿去煮!”
“当心!”我说。
“它还咬人?难道像芋螺一样有毒舌?”李老师感到诧异。
“不是,是它棱角很锋利,比刀子还快。你忘了我1983年在红树林采它,手被割得鲜血直冒?”我说。
这些牡蛎比巴掌还大,乍一看,灰头土脑的,要不是壳上染有海藻的绿色,还真能叫人以为是个石灰砣砣哩!
阿惠已将作料放到大家面前。
李老师意犹未尽:“在哪里采的?也不带我们去,吃偏食的家伙!”
阿山说:“无功不受禄。阿姨跟我下海这么多趟,还不知道我只是个钓手?螺呀,贝呀,不是撞了手,我是不会拾的。生蚝是皇甫老师带来的。”他眼色指向那位女同胞。
南海渔民称牡蛎为生蚝。西沙渔民多是从海南的谭门、文昌来的,海猎行当分得很专业——钓鱼的不捡海参、螺、贝,捡海的不钓鱼,用网的专攻布网。
先坐在那里的皇甫老师眉清目秀,脸庞白皙透红,娴淑地、静静地喝着茶。我以为她是阿山家今天从海南来的亲戚,谁知是位年轻的老师。
我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看阿山还是未动,李老师有点急了:“阿山,你锅不动,瓢不响的,只搬来这么大一盆牡蛎,是只给看,不给吃的?”
我感到阿山在导演着什么,于是连连对她使眼色,可她喜欢跟他斗嘴,只顾不依不饶。
阿山在一旁站着,不吱声。一脸的无辜,无辜中藏着诡秘。
那位皇甫老师和她的同伴饶有兴致地微微笑着,等着看热闹。倒是陈司令厚道:“刘老师一定知道牡蛎是法国大餐中的美食,是法国人的最爱。巴尔扎克、雨果笔下的贵族们,不仅把生吃牡蛎当成时尚,还视牡蛎为财富、身份的标志。这是今晚的顶级美味。”
“生吃?”这下轮到李老师傻眼了!
她朝我瞄了一眼,我说:“没错。据说有的食客一餐能吃一打哩!”说实话,我虽然喜爱牡蛎的美味,在厦门、福州见到牡蛎煎饼,总要吃得心满意足才罢休,可从未吃过生的牡蛎。
和皇甫同来的身材魁梧的小袁,已打开了陈司令带来的葡萄酒,给每人斟上。
陈司令说:“难得今天大家聚在一起,缘分呀!缘分就是天下最精彩的故事。来,干了这杯,开吃!”说着,就用工具撬开了牡蛎的硬壳,白白嫩嫩的肉如水泡蛋般躺在壳里。他将各种调料放进去,用勺子一兜,就送到了嘴里,美得眉毛像跳舞一般……陡然连打了两个喷嚏……那是芥末通窍开塞的功效。
大家都开吃了,我也如法炮制。其实,我对吃生鱼片、生虾并不陌生。我生在巢湖边,每当夏日湖水淹没柳林,我就和小伙伴们边游水,边在柳树红红的须根中摸虾。巢湖的白米虾是特产,又肥又晶亮。捉到后,立即剥壳吃虾仁,满嘴溢着荷香和狂野的风浪酿就的甘醇……
“李老师,你怎么不动手?南海野生的蚝绝对没污染,营养丰富,大滋大补。”陈司令说着,顺手拿了一个放到她面前。
可李老师只是在打量这个灰疙瘩。我知道,她对生鱼片天生畏惧,更别说生吃牡蛎了。
阿山出场了:“阿姨,您当了几十年的班主任,肯定讲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学生们都动手了,您也不能光说不练啊!”说着,就拿那小工具去撬壳。
“你的激将法没用。我只是在找壳缝。我在热带雨林吃过竹虫,烤得金黄,到嘴满口奶香。你吃过?馋死你!想难为我,没门。看谁笑到最后!”李老师说。
她真的麻利地打开了壳。陈司令忙帮她加调料,可那雪白的肉体竟然蠕动起来,惊得她往后一仰——可能是它受到了调料的刺激。大家一愣。嗨,她却一勺子送到了嘴里。
“怎么还有种蟹黄的香酥感……”李老师说。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
掌声未落,我突然忍不住叫了一声:“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