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雨的南方》目录
骑 兵 \3
樱 桃 \27
神 女 峰 \41
祖母的季节 \57
像天使一样美丽 \71
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 \87
三 盏 灯 \101
驯 子 记 \163
《雨季的感觉》目录
凉 州 词 \3
迷 舟 \17
相 遇 \53
风 琴 \105
大 年 \135
蒙娜丽莎的微笑 \183
《十一岁的墓地》目录
十一岁的墓地 \3
作家林美女士 \19
纪念葛锐 \41
最后一班难民车 \63
宋先生归来 \103
热 米 拉 \119
追 月 楼 \141
《凤凰琴》目录
凤 凰 琴 \3
大树还小 \81
暮时课诵 \145
音乐小屋 \187
女性的战争 \233
《秦岭深处的溪流》目录:
天 狗 \3
满月儿 \71
蜜 子 \87
梅 花 \105
童年家事 \125
《走过石桥》目录:
城乡简史 \ 3
顾氏传人 \25
六 福 楼 \75
苏航班 \91
面 粉 \111
瑞 云 \123
我在哪里失去了你 \ 143
鹰扬巷 \161
走过石桥 \171
最后一张 \185
来自何方的邮件 \197
接头地点 \215
《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目录
北极村童话 \3
乞巧 \53
清水洗尘 \67
亲亲土豆 \91
草原 \117
重温草莓 \181
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 \195
逝川 \215
白雪的墓园 \235
《那个男孩是我》目录
写字 \3
虚拟 \15
那个男孩是我 \35
生活在天上 \49
地球上的王家庄 \69
彩虹 \83
手指与枪 \99
还念妹妹小青 \115
马家父子 \131
8床 \145
大雨如注 \159
白夜 \185
卖胡琴的乡下人 \201
婶娘的弥留之际 \213
《红狐》目录:
红狐 \3
槐花 \17
格拉长大 \33
群蜂飞舞 \57
血脉 \75
阿古顿巴 \129
马车夫 \147
生命 \161
野人 \183
灵魂之舞 \203
月光下的银匠 \219
《西藏,隐秘岁月》目录:
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 \3
自由人契米 \39
泛音 \53
世纪之邀 \95
冥 \117
风马之耀 \135
西藏,隐秘岁月 \173
《雨季的感觉》精彩书摘
在我们班上,有一个名叫胡惟丏的奇人。他的年龄比我们大
个四五岁,好谶纬之术,落拓不羁,一副名士派头。“丏”这个
字不算冷僻,老师在点名时常将它读成“丐”,从而引发哄堂大
笑。因此,尽管这个人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我们很早就注意到
了他的存在。由于早早白了头发,班上的女生都叫他白头翁。他
听说后似乎也不以为意,用《列子》中“不斑白,不知道”一类
的古训来自我解嘲。博识通人邓海云为了卖弄学识,叫他怀特海
(White head),实际上不过是白头翁的英文翻译,并无多少
新意。
也有人叫他“蒙娜丽莎”的。开始我们都有些不明所指,
可时间一长,就渐渐知道了这个绰号的奥妙所在。原来,胡惟丏
不论何时,脸上总洋溢着一种既暧昧又神秘的笑容:雾非雾,花
非花,似喜若嗔,似有若无。简单地来说,由于嘴型的特殊,他
没法不笑,即便是生气的时候也是如此。久而久之,我们的心里
都有了这样一个疑问:要是胡惟丏真的笑起来,那会是什么样子
呢?可惜,一直等到毕业离校,我们都难得一见。
我们刚进大学的那会儿,七七、七八级的同学尚未离校。
这些年龄比我们大上一倍的大哥、大嫂们,非常擅长于用傲慢和
自负来打击我们脆弱的自信。他们常常主动造访我们的寝室,以
长辈的口吻向我们传授他们的学习心得,不无戏谑地拨弄我们的
脑袋,并亲热地称呼我们为“小赤佬”。从他们口中蹦出来的名
词和术语,没有一个是我们能够明白的:什么普鲁塔克呀,什么
澹台灭明呀,什么奥伏赫变呀,再有,就是什么“美是没有目的
的,却是符合目的性的”等一类谁也听不懂的鬼话。到了晚上,
这些名词和概念都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鬼怪,伴着初秋的绵绵细雨
让我们噩梦不断。他们大多插过队,当过知青。有人在省级文工
团弹过琵琶,有人在云南思茅割过橡胶,有人在木兰围场的三北
防护林种过树,有人在青海的果洛当过兽医,还有人据说是在殡
仪馆当过焚尸工。他们当然不会将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小赤
佬”放在眼里。可是他们对惟丏却另眼相看,十分敬慕,甚至多
少还夹杂着一些谦卑,一度令我们大惑不解。
到了周末,高年级的同学常常会举办一些小型的学术沙龙。
由于那个年代特有的政治氛围,也由于举办者的矜持和傲慢,沙
龙带有隐秘的性质,并非人人都有资格参加。为了挤进这个学术
圈子,我和邓海云合伙买了一条光荣牌香烟来贿赂主持人,才得
以以一个端茶倒水的杂役的名分混迹其间。可惟丏就不一样了。
他通常总是在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到场,静静地在某个角
落里坐一会儿,不到结束往往就会提前离去。我记得他总是斜挎
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他来的时候有人会给他让座,走的
时候讨论甚至会暂时中断。不过他总是笑眯眯地来,笑眯眯地离
开,几乎从不发表个人意见。即便主持人出于对他的尊重,临时
打断了某位同学不得要领的长篇大论,请惟丏“发表高见”,他
也总是连连摆手,不置一词。
有一次,我记得他们是在讨论什么“双向同构”一类的问
题,主持人恳请再三,与会者热烈鼓掌,惟丏这才红着脸站起身
来,说了一通“胡话”。说来也奇怪,惟丏说出的每个字、每个
句子,我都能听得懂,似乎无甚高明之处,可是把这些字词、这
些句子连成一大段话,我立刻就不懂了,把脑子想穿了,也不知
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在说话时,眼睛看着天花板,不时陷入
停顿,有时声音低得让人听不见,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言自语。好
不容易等他说完,大家面面相觑,会场里鸦雀无声,似乎大多数
人都没听懂。主持人当然是听懂了的,为了便于大家对惟丏提出
的问题展开讨论,他用自己富有逻辑性的语言把惟丏刚才的发言
又复述了一遍。
他还没说完,惟丏就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突兀地打断了他
的话:“话是这么说,可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么一来,主持人立刻面红耳赤,有些下不来台了。但他毕
竟见多识广,善于变通,立刻又改了口,将刚才的那一番话又反
过来说了一遍,希望以此来取悦对方。
不料,胡惟丏再次站起身来,急道:“是这个意思,可话却
不能那么说。”
话音刚落,大家全都笑了,主持人也只得讪讪地笑了笑,宣
布散会。从这件事情上,也能够看出胡惟丏对人情世故全然不通
的一面。从那以后,沙龙的时间、地点都改了,我们再也没有在
周末的讨论会上见到过他。
《十一岁的墓地》精彩书摘
老太太宣布了决定,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没任何表情。
十一岁的老木脸上也没有表情,他低头听着,知道一个不太好的
消息,就要通过老太太的嘴对自己宣布。老太太干咳了一声,喉
咙口那怪怪的颤音,立刻在空气里回荡。气氛有些压抑,一时间
变得很安静。大人们私下议论了半天,七嘴八舌叽叽咕咕,好像
是要瞒着他,想表示这件事与他们无关,想表示这只是老太太的
决定,是她老人家一个人的意思,但是老木心里明白,这绝对是
大家的一致想法,是众人对他作出的判决。
“今天你得住回去,老木,”老太太是老木的外祖母,平时
不太爱说话,尤其是不跟老木说话,她斩钉截铁地宣布,“这事
就这么定了,新年里,家里不能没人,你回去看家吧。”
老木知道这个决定他不可能拒绝。
老太太又干咳了一声,慢吞吞地说:
“你一个人回去。”
老木哆嗦了一下,说我一个人?
老太太说,对,就你一个人,一个人。
外面开始下雪了,此前,大家一个劲地说要下雪了,现在果
然飘起了雪花。老木不相信这是自己将要面对的残酷现实,他依
然自言自语,就我一个人回去,一个人一个人。老太太没有再说
什么,她既然已经说了,说清楚了,就不再想解释。老木的耳朵
边一直在回响着“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大舅妈不冷不热地在
一旁说,老太太的意思很简单,新年里新气象,老屋空在那儿,
不能没个人,不能没有点人气是不是?
大舅妈的儿子祥生脑子不太好使,他有些羡慕老木的与众
不同,说我也要跟他一起走,我也要回去。大舅妈说,你真是
糊涂,回去干什么,你看看小舅公做的蛋饺,马上就要蒸熟了,
你不想吃?祥生要比老木大三岁,可是他一点都不开窍,说我要
吃蛋饺,我也要跟老木一起回去。大舅妈生气了,说不懂事的东
西,要不你一个人回去算了,罚你回去看家。
老木真心希望祥生和自己一起回去,他希望能有一个人陪伴
自己,但是他立刻明白这不可能。不只是大舅妈拦着,连平时一
向讨厌祥生的二舅妈,也站出来别有用心地劝阻。她们都是有意
要让老木一个人回去。对于她们来说,这是对老木最好的报复,
是对自己姑子最好的惩罚。二舅妈说,祥生你回去干什么,小舅
公家这么多人,多好玩呀,你不想跟大家一起玩?小舅公家今天
确实热闹非凡,大舅一家,二舅一家,三舅一家,还有上海姨妈
南京姨妈,都集中在这里,一共二十多号人。今天,这些亲戚都
要寄宿在小舅公家,跟邻居把棉被都借来了。
在这么多亲戚中间,偏偏就挑中了一个人,让十一岁的老木
回老屋看家。小舅公表示了一点疑义,他说让老木这孩子一个人
回去,还要走这么远的路,怕是不太好吧。小舅婆说,事情是有
些过头,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孩子的妈,说起来还是你的亲
外甥女,跟我就为了一件破毛线衣,开口就是什么活不来去死不
吊孝,好呀,有能耐自己的儿子,也别指望让人家替她养了。小
舅公示意小舅婆别往下说,小舅婆气鼓鼓地还是要说,我这人就
心直口快,有什么呀,这孩子胆子小,胆小又怎么了,越是胆子
小,越是要让他锻炼锻炼,再说了,连他妈都不把他当回事,我
们干吗还要把他当心肝宝贝。
外面的雪不大不小,老木就要上路了。小舅公看着眼里含
着泪珠的老木,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招呼老木到灶间吃了两个蛋
饺,又匆匆往他怀里揣了两大把瓜子花生。小舅公说,毕竟还有
十多里路要走,真要走,就赶快走,要不然天黑前,会赶不到家
的,你不会认不得路吧。
老木说,我认识路,知道怎么走。
小舅公说,知道你认识路,路上一个人要当心一点。
几个舅舅在打麻将,女人们在说话,孩子们在玩儿。老木孤
零零上路了,他知道此刻除了小舅公,没有人在乎自己,回过头
看了一眼小舅公,掉头而去。外面有些冷,北风凛冽,老木并不
觉得太难受。过去的一天里,一直在听大家唠叨,听大家指责,
听大家公开地数落自己母亲。有些话,他已听了无数遍了,在这
亲戚大聚会的日子,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听一遍又一遍。老木不
明白大家为什么都喜欢控诉母亲,而且总是要当着他的面。
从老太太宣布决定的那一刻起,老木心中就充满了恐惧。因
为恐惧,其他事情已不重要。他变得有些麻木,别人说什么,别
人怎么想,跟他没什么关系。他脑子里只有两件事,只惦记着这
两件事,像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幼稚的心灵上。老木不知道
该如何独自去面对这两块恐惧的巨石,他不寒而栗,天上飘着雪
花,也不觉得冷,只是心里凉飕飕的。
《凤凰琴》精彩书摘
山路有二十多里远,陡得面前的路都快抵着鼻尖了。路不
好走。又戴着很别扭的眼镜,张英才很少顾得上和舅舅说话。歇
脚时,他问学校的基本情况,舅舅要他别急,等会儿一看就清清
楚楚。他又问当小学老师要注意些什么。舅舅说,看见别的老师
打学生时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就行。张英才见舅舅对这类话不感兴
趣,就不再问这些,回头问蓝飞的母亲年轻时长得漂不漂亮,等
了半天不见动静,朦胧中他觉得有些异样,摘下眼镜一看舅舅正
在揉眼窝。
之后没有再歇,一口气爬上界岭。一排旧房子前面一杆国
旗在山风里飘得叭叭响,旧房子里传出一阵读书声,贴在墙上
的两张红纸写着两条标语:欢迎上级领导来校指导工作!欢迎新
老师!张英才摘下眼镜读了标语后,心里多少有点激动。这时,
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中年男人,很响亮地叫:“万站长,怎么这
早就来了,这可是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呀!”舅舅笑笑说:“还
不是想来赶早饭!”说着就向张英才介绍,说这人就是校长,姓
余。又将张英才向余校长作了介绍。
余校长招呼他们进屋弄早饭吃。余校长亲自动手炒了两碗油
盐饭端上来,正吃着又进来了两个年轻一些的男人。经介绍,知
道一个是副校长,叫邓育梅。另一个是教导主任,叫孙四海。张
英才装着擦镜片上的水雾,想将他们观察得清楚些,看了半天,
除了觉得他们瘦得很普通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舅舅这时吃完了,抹抹嘴说:“也好,全校的教职工都到
齐了,我就先说几句!”张英才听了吃惊不小,来了半天没见
到学生下课休息,他以为教室里还有别的老师呢。舅舅说的无非
是些新学期要有新起色新突破之类的套话,说得很起劲,一本正
经的,张英才听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他装作出去小便,走到外面
遛了一圈,才发现几间教室里一个老师也没有,他猜不出哪是几
年级,三间教室是如何装下六个年级呢?黑板上也辨不出,都是
语文课,都是作文、生字和造句等内容。他回去时舅舅终于讲完
了,接下来是余校长讲。余校长讲了几句嗓子就沙哑了。邓育梅
见了毫不客气地说:“你嗓子痛就歇着,我来向站长汇报。”说
着打开捧在手里的小本子,一五一十地说起来,刚说了入学率和
退学率两个数字,舅舅就打断他的话,说这些报表上都有,说点
报表上没有的情况。邓育梅眼睛一转,就说了几件他如何动员适
龄儿童上学的事,还说他垫了几十块钱,给交不起学费的学生买
课本。邓育梅说了半天,见站长既不往心里记也不往本子上记,
就知趣地打住了。接下来是孙四海说,孙四海低低地说了一句:
“村里已经有九个月没给我们发工资了。”然后就没话。
舅舅也不追问,起身后要到教室去看看。到了第一间教室,
余校长说这是五六年级。张英才看到大部分学生都没有课本,手
里拿的是一本油印小册子,正想问,却听到舅舅说:“这些油
印课本又是你老余的杰作吧?”余校长说:“我这手再也刻不动
钢板了,我让他们自己刻的。”张英才看见舅舅抓着余校长那双
大骨节的手轻轻叹了口气。第二间教室是三四年级,是孙四海带
的,学生们用的却是清一色新课本。一问,学生们都说是孙老师
帮他们买的。再一问,孙四海却说这是学生们自己的劳动所得。
张英才见舅舅想追问,余校长连忙将话岔开了,要他们去看看
一二年级。无疑,这个班是邓育梅带的,所以,一进教室,他就
接上刚才汇报时的话题,指着一个个学生说自己动员他们入学
的艰难。正说着,舅舅忽然打断他的话问:“今年招了多少新
生?”邓育梅说:“四十二个。”舅舅说:“你数数看,怎么只
有二十四个。”邓育梅说:“别人都请假了。”舅舅说:“连桌
子椅子也请假了?老余,马上要搞施行《义务教育法》检查,不
要到时弄得你我都过不去哟!”邓育梅红着脸不说话,余校长一
边连连点头,孙四海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张英才把这些全看在眼
里。回头整理余校长给他腾出的一间宿舍时,他瞅空问舅舅这三
人之间是不是面和心不和。舅舅要他少管这些闲事,并记住阶级
矛盾和民族矛盾的关系。舅舅说,在这儿他和他们算不上是一个
民族的,他是外来人,他们会将他看成是一个侵略者。张英才对
这话似懂非懂。
《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精彩书摘
《北极村童话》
假如没有真纯,就没有童年。假如没有童年,就不会有成熟
丰满的今天。
这是发生在十多年前,发生在七八岁柳芽般年龄的一个真实
的故事。
一
大轮船拉笛了,起锚了。船身在慢吞吞地动了。
妈妈走了,还有姐姐和弟弟。我真想哭。妈妈真狠,把我一
人留在这儿了。瞧她站在甲板上向我招手,还不时抬起胳膊蹭眼
睛。她哭了。
留下我,刚走,就想了?真好玩。我不愿意看她,更不想跟
她招手,让她走吧。
狠心的妈妈,我恨你!
记得有一次,妈妈边刷洗毛主席石膏像,边跟邻居王姨唠嗑。
我只不过说一句:“妈妈,给毛主席洗澡,怎么不打香胰子?”回
答我的是一个火辣辣的嘴巴:“看我不把你送姥姥家!”
还有一次,我听收音机,乱拨一气。猛然,收到了一个很好
听的曲子。我听迷了,妈妈和爸爸也都听迷了。后来,里面传出
了“莫斯科广播电台,这次……”吓得妈妈啪地关了它,并飞速
地拧了调谐纽,冲我道:“乱捅!就该把你扔到姥姥家,总也别
回来!”
于是,甩下了我这个淘气的、爱说的、不听妈妈话的孩子。
好了,现在什么都可以说了。姥姥家里有大空房子,你可以说个
痛快了。
船更远了。渐渐地,在我的眼里,它变成了一条小蝌蚪,在
奔腾的江里跳着。
一手攥着石子,一手挥舞着柳条棍,在沙滩上玩了一会儿,
我又想哭了。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使劲抽了一下鼻涕,仰
头望着天。
天上缀满了云,雪白雪白的。它们有的像兔子蜷在那儿睡
觉,有的像猫在捕捉老鼠,还有的像狗,像鱼。它们自由自在地
游着、飘着。天真大!它能容得下那么多的云。云多好啊,它可
以睡觉,可以奔跑,可以俯身看到树木花鸟,可以仰头望见星星
月亮。对了,听爸爸说,云还可以化作雨、变成雪呢!
天热极了。嗓子要冒烟了。姥姥抹够了眼泪,在喊我了。
姥姥是小脚,一走一摇,像是扭秧歌。我不愿意和她一起走,
便挣开她的手,向前跑。跑累了,再停下来。看着姥姥走路的那
副样子,我忍不住喊:“鸭子鸭子快快走,跑悠跑悠上高楼。高
楼有个松树塔,一咬一半拉。”
这话可把她气坏了,她边追边喘着,喊着:“骂姥姥,天
打五雷轰!”我便又跑,摇晃着柳条棍,东捅捅,西戳戳,好
不快活。
糟糕死了,我把蜂子窝给捅了。一个个小黑绒球向我扑来、
压来。立刻,嘴肿了,脖子上、屁股上,都火辣辣地痛。
姥姥赶来了,急得直掉泪:“看看,当妈的刚走,闺女在这
儿就……咳!”见我哭得凶,她就吓唬我说,“快起来,要不天
兵天将该来了。收拾了你,姥可不管。”
我害怕,抹干眼泪站起来,顺从地趴在姥姥背上。
一颠一颠地,走啊走啊。我累了,渐渐地睡了。等我睁开眼,
迷茫中,我就看见了姥姥家的大木刻楞房子。
二
大木刻楞房子是新盖的,房梁梁还拴着红布。姥姥说,那样
可以避邪。房子大,进门是厨房,东西各一间屋。西屋门帘上钩
着花,炕上有一床猩红色的缎子被,南窗下摆着一张黑漆桌子,
上面放着镜子、香粉和雪花膏瓶。这是小姨的住处。我和姥姥住
东屋。屋里一溜大炕。炕上油着蓝漆,光滑滑的。躺上去,忍不
住要打几个滚。
晚间,我和姥姥睡一个被窝。她给我讲故事,净是鬼和神,
可有意思呢!我爱听,听完了又害怕,便把身子缩在姥姥的胳肢
窝下,死死地抓住她的肩膀。
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过晚上。左邻右舍的人挤在厨房里,
卷着烟,呷着茶,天南海北地聊,我可以支着下巴听个够。
白天的日子就不一样了。姥爷打完更,喝了酒就去菜园;姥
姥白天总不着闲,剁鸡食,采猪菜;小舅白天上学,学校离家路
远,中午不回来;小姨到队里干活儿,中午回来,吃了饭就躺在
炕上睡。我多么恨白天啊,恨这夏天的白天!
白天太长了,太热了,太让人气闷了。我想念家乡的伙伴。
那时,多好啊。有一次,我们好几个人去偷母娘娘家的黄瓜。这
个臭婆娘,坏着呢。人家的小鸡进了她家园子,就用石头给砸
死,褪了毛,扔进油锅。她家的黄瓜刚做纽儿,黄花还没落呢。
我们一人装一兜,跑到小树林,吃个精光,然后再返回去,
看母娘娘骂仗:“哪个杂种,偷吃了你姑奶奶的黄瓜,让他不得
好死!是男的,吃饭噎死;是女的,生孩子憋死!”
她跺着脚,叉着腰,唾沫星子四溅。
可这里呢?整个一条街,只有三个小孩:兰兰、小宝和我。
兰兰跟我同岁,长得比我好看多了:大眼睛,小嘴巴,就连
那薄嘴唇,也是红鲜鲜的。她家穷,孩子多,妈妈长年有病。她
总要在家看弟弟和妹妹,很少出来找我。我到她家,她妈又不高
兴,指鸡骂狗的,说我招她偷懒了。
小宝是李奶奶四十岁时得的独苗,娇得了不得,六七岁了,
撒尿还得用人把,动不动就像小姑娘一样哭。李奶奶不让他出来,
怕他跌跟头摔了腿,又怕他不小心跌进井里。
他们都不出来,我就一个人玩,到菜园里捉蚂蚱、蝈蝈,把
大个儿的留下来,装到小舅给我编的笼里,塞进倭瓜花给它吃。
看腻了,就到房后去做泥人。
姥姥家房后有个小洼兜,一下雨便淤好多水,水泡得边缘的
土黏黏的。我把它和面似的揉一堆,每天可以做好几个泥人。我
偷偷用姥爷的小木盒里的西瓜籽,给泥人当眼睛;又把小姨的胭
脂膏子,悄悄抹在了小泥人的嘴巴上。
听姥姥说,大舅那年回家,带回好几个大西瓜。吃完后,姥
爷就把籽拾起来,装到那个盒子里。他平常从不动它,家里来了
客人,却逢人就要打开说:“这是大儿抱回的西瓜吐的籽呢!”
等到别人连连点头,啧啧夸赞,他才满足地小心翼翼地放好。那
样子,就跟他喝酒时,慢慢地端起盅,轻轻地抿,生怕弄洒、喝
漏了一样。
就在西瓜籽少得不能再少的这一天,他说着说着话,冲我
喊:“灯子!听见了吗?灯子!把那个瓜籽盒拿来。”
我吓得打了个干嗝,憋了好半天,直着眼说不出话。姥姥捶
我的背,才顺过一口气来,委屈得我哇的一声哭起来。
“老丧门星!灌够了猫尿,”姥姥咬牙切齿地骂着,“高音
喇叭似的,吓死人!”
我就势倒在姥姥怀里,故意大声号哭。
姥爷没趣,晃着身子站起来,对人家说:“不看了,不看
了。看也没用,没用哇。”他从姥姥怀中把我接过去,慢吞吞地
走到菜园。
这是他第一次抱我啊。
《红狐》精彩书摘
这是春天,寂静中仿佛充满了某种细密的声响。阳光暖洋洋
地照着从冬天的僵硬中渐渐苏醒、松弛的大地。金生坐在一株梨
树下面,坐在自己家的园子中做梦。他梦见一只红狐通过一眼泉
水向他做着笑脸。他不喜欢这种诱惑中夹杂着仇恨的表情,于是
就把眼睛睁开。
春天,万物都松弛了。所以,即使正在梦中,想把眼睛睁开
就睁开了。
目光越过矮墙外一大片正在返青的杨树林莹莹的树梢,看到
了大河。河上的冰已经全部融化,显出一泓绿水和大片空旷的河
滩。河滩上累积的卵石铺展着,仿佛一些温润的灰色云团,满含
着雨意。金生看着这初春的景色,又把眼闭上,继续做梦。
那只红狐是个不怕时间淘洗的尤物。她仍然端坐在泉边,不
曾被孤独所击倒。这个晴朗的早上,湿润的东南风不断从河口方
向吹来。村里村外,众多的梨树尚在打苞,空气中就已充满了花
的芬芳。做梦的猎手背靠着那株老梨树。树干内部那些脉管都张
开了,拼命地吮吸着,把地下的水送到顶端,送到老树的每一个
细枝末梢。一树子白色喧闹在寂静园子中。
也就是这么一个早上,村子的里里外外,所有的梨树都被春
风引领着竞相开放了。
金生继续做梦,梦见狐狸用柔媚的女人声音叫他,即使在梦
中,他还是怀疑,这只漏网的狐狸可能真像传说中的那样,她成
了精了。就恨恨地说:“我怎么放过了你?”
尖叫把金生惊醒过来。
他看见自己的女人银花从储藏杂物的破屋中走了出来,手中端
着一斗玉米种子。女人尖叫一声,颤声问道:“金生,是你吗?”
金生说:“是我。”
银花一松端着种子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叫声还是从指缝
中漏了出来。斗落在门廊上,金灿灿的玉米种子顺着台阶一泻而
下。一股奇迹一样突然涌现的瀑布静止成一汪珠圆玉润的湖泊。
银花惶惶不安,而他竟然扶着粗粝的老树干摇摇晃晃站了起
来。女人就笑了,叫:“丢了手,走啊,走啊!”
一挪脚,他睡得肥胖了的身子重重倒下,从另一株梨树上撞
下来不少雪白的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脸。金生把那些花瓣一把揽进
口中嚼了,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就已大汗淋
漓。扶住门框,金生回过头来对女人说:“是野物叫我起来的。”
银花腿一软,扶住梨树仰脸看天。
天空中缀满了缤纷的梨花。
有人正在给冬小麦灌水,平常干着的明渠里水流潺潺作响。
金生一迈腿,跌到水渠中。他爬到水渠那边。那里,是村里会堂
侧面的墙壁,平常贴政府公告一类东西的地方。
他就大声问:“写的是什么?”
女人说:“收税的。”
他就对着布告下面的墙根撒尿。
女人对着男人的背影说:“你又站起来了。”
说完,坐在门槛上放声大哭。
男人瘫在床上,已有三年。
以前,他身手矫健,是远近闻名的猎手。关于他的瘫痪,
村里暗暗传说,那是杀生太多的缘故。过去,有人猎鹿太多,临
死想说出埋银子的地点,却是鹿哀哀的叫唤。也有人长出豹子的
利爪撕开自己的胸膛。当然,这些都是传说,既然村里每个男人
都在打猎,好的猎手仍然是村里的传奇人物。金生变成瘫子时,
人们看到了现世报应,但那教育意义已经十分有限,因为山上已
经没有可以猎取的野物了。困在床上几年,村子已不是以往的村
子。村外的人进来,村里的人出去,大家都忘记了他的样子。只
有从前村长的儿子芒加,如今当了村长还不时来看一眼他。芒加
抚摸当作褥子的熊皮,闪闪地映着灯光的黑毛在他手下嚓嚓作
响,仿佛还心有不甘。年轻村长叹口气,说:“你这个人啊!”
金生就想起他刚当村长的样子。
别人好运气当头时,自己却正走着霉运。他因此有点恨他。
芒加刚当上村长,就去县里开四级干部会。回来的挎包里塞
满了纸卷,就张贴在这堵墙上,直到把一面墙贴得满满当当。
是秋天的时候。
村子里树上挂着梨,房子里窖着梨,空地上堆着梨。空气中
飘满了梨子悄然腐烂的甜蜜味道。村里人闲着无事,都在等着村
长带来买主。没有等到,就都把手插在怀中看村长干活。村上贴了
交通法规,贴了森林法,又贴了计划生育和法院毙人的布告,最后
贴的是动物保护法。金生掮了枪,两手空空从山上下来时,芒加已
经贴完了那些纸头,站在那里大声宣读。读到森林法规时,人们笑
了。同时,大家都抬头去看光秃秃的山坡,和那些稀落的灌丛,只
有梨树越来越多,环护村庄。念到动物保护的有关条文,人群中
又一次爆出笑声。金生的笑声最为响亮。他捅捅村长的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逼我跟你作对?当了村长就不要朋友了。”
芒加说:“我不逼你,可我看你不看政府的号令。”接着,
村长又把猎杀什么动物判刑多少年、罚款多少元念了。
金生又笑,把枪往村长手中塞:“给你一年时间,你能在林
子里打个东西回来,我去坐十年牢!”
村长说:“也好,这枪我替你管上一年。”
金生望望山坡,叹口气,一副英雄末路的样子,说:“我不
是怕你才把枪给你。这条枪再也找不到什么吃食了。从今往后,
我也只好照料这些梨树了。”
村人们都为他们的英雄扼腕。
村长扛了枪走了。
《那个男孩是我》精彩书摘
《写 字》
当父亲的做决定往往是心血来潮的,这是父性的特征之一。
一清早父亲把我叫到他的面前,用下巴命令我坐下来。父亲说:
“从今天起,你开始学写字。”这个决定让我吃惊。我在那个
清早还不能用“当头一棒”来概括我的心情,但是我已经感受到
了,父亲的决定给我当头一棒。
我才七岁,离“上学”这种严肃正确的活法还有一段日子。
更关键的是,现在刚刚是暑假,就是连学校里的学生也都放空
了。父亲的决定在这个时刻显得空前残酷。他是学校里仅有的两
个教师之一,而另一位教师恰恰就是我的母亲。我坐在小凳子
上,拿眼睛找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不看我,正往牙刷上敷撒盐
屑。她每天清晨都要用一把刷子塞到自己的口腔里头,刷出鲜血
和许多空洞的声音。母亲不看我,只给我一块背。我知道她和父
亲已经商量好了,有了默契,就像宰猪的两个屠夫,一个拿刀,
一个端盆。过去母亲可不是这样的。过去父亲一对我瞪眼,我就
3
把脸侧到母亲那边去,而母亲一定会用两眼斜视我的父亲。那样
的目光就像电影上的无声手枪,静悄悄地就把事情全办掉了。
父亲是教识字的老师,母亲教的是识数。识字和识数构成
了这所乡村小学的全部内容与终极目标。村子里的人都说,人为
什么要长两只眼,两只耳?说到底就是一只用于识字,而另一只
用于识数。就是长两只手也是和写字和数数联系在一起的。一句
话,人体的生理构造完全是由识字、识数这两件大事所决定的。
如果一个人既不识字又不识数,这个人就不能算人。如果只通其
一,他的人体肯定就只有一半。只能是这样。这个道理不错。我
懂。关键是我才七岁,而刚刚又放了暑假。这段日子里我忙于观
察我的南瓜,是我亲手种的。它们长在围墙的底下,一块隐蔽的
地方。我用我的小便哺育了它。即使在很远的地方我也会把小便
保留在体内到家之后幸福地奉献给我的南瓜。可是我的南瓜长得
很慢,就像我的个子,一连四五天都不见起色。我知道它们都在
长,我的南瓜,我的个子。然而成长过于寓动于静了,看上去没
有任何蛛丝马迹。我渴望仅靠肉眼就能观察到南瓜或个子的一次
质的飞跃。这样的好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成长实在是一种烦恼。
现在,一切都停下来了。成长现在放在了写字之外,成了
副业。我要跟父亲学写字了。父亲在一张白纸上画上了许多小方
格,方格里头再画上“米”字形虚线。我把许多笔画组合成方块
涂抹在“米”字虚线附近,父亲严肃无比地说:“这就是字。所
有的字都要附在‘米’字周围,一离开就不成规矩了。”我在第
一天上午学会了三个字:水、米、火。父亲说:“水加上米,用
火烧一烧,就成了饭。”但是父亲留下了悬念,他没有告诉我
“饭”字的写法。然而,水、米、火,这三个字构成了我对汉字
及生活的基本认识。它们至关重要,是我们生活的偏旁部首。
学校总是有一块操场的,而这块操场在暑期里头就是我家的
天井了。操场不算大,但是相对于天井来说它又显得辽阔了。因
为写字,我整天被关在这个天井里头。我望着操场上的太阳光,
它们锐利而又凶猛,泥土被晒得又白又亮,表层起了一层热焰,
像抽象的燃烧,没有颜色,只有妖娆的火苗,写字的日子里我被
汉字与大太阳弄得很郁闷,在父亲午睡的时候我望着太阳光,能
做的事情只有叹息和流汗。这两件事都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的事
做起来才格外累人。叹息和流汗使我的暑期分外寂寞。
这样的时刻陪伴我的是我的南瓜。我喜欢我的南瓜。乡村
故事和乡村传说大部分缠绕在南瓜身上,被遗忘的南瓜往往会成
精,在瓜熟蒂落时分,某种神秘的动物就会从藤蔓上分离出来,
而另一种说法更迷人,当狐狸在遭受追捕时,它们会扑向南瓜
藤,在千钧一发之际,狐狸会十分奇妙地结到瓜藤上,变成瓜。
这样的事情我都没有见过,但是,我向往南瓜身上的鬼狐气息,
它们的故事总是像瓜藤一样向前延展,螺旋状,伸头伸脑。基于
这种心情,我主动向父亲询问了“南瓜”、“瓜藤”这一组汉字
的写法。但是父亲拒绝了“狐狸”这两个字。由于没有“狐狸”
这两个汉字做约束,狐狸的样子在我的想象里头越发活蹦乱跳
了,水一样的不能成形。
我的南瓜们长得很美好,它们就在围墙的下面,贴墙而生,
它们扁而圆,像蜷曲着身躯盘踞于叶片底下的狐狸,它们闭着
眼,正在酣眠。在某一个月亮之夜,我的狐狸们一定会睁开眼睛
的,然后,贴墙而行。
我的功课完成得相当顺畅,在专制下面我才华横溢,会写的
字越来越多。父亲把我写成的字贴在实物上,诸如“桌子”贴在
桌子上,而“毛主席”贴在他老人家的石膏像上。有一点让我非
常惊奇,在专制下面,我越来越喜爱专制了。我主动要求写字,
以积极巴结的心情去迎合奉承专制。我甚至在下课的时候十分讨
好地说:“再写几个吧。”父亲便拉下脸来,说:“按我说的做。
我说什么,你做什么;说多少,做多少。”专制不领巴结的情,
只有服从。这是专制的凌厉处,也是巴结的无用处。然而,我写
字的瘾是吊上来了。在父亲给我放风的时候,我拿起一把锋利的
小尖刀走上了操场。操场上热浪滚滚。傍晚时分正是泥土散热的
时候,一股泥土的气味笼罩了我,又绵软又厚润。我蹲在操场
上,开始了书写。我写的不是字,而是句子。与父亲的教导不一
样,我的自由书写远离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远离了日常生活与基
本生存,一上来我就不由自主地写下了这样的一行:
我是爸爸
《秦岭深处的溪流》精彩书摘
《天 狗》
井
如果要做旅行家,什么茶饭皆能下咽,什么店铺皆能睡卧,
又不怕蛇,不怕狼,有冒险的勇敢,可望沿丹江往东南,走四
天,去看一处不规不则的堡子,了解堡子里一些不伦不类的人
物,那趣儿绝不会比游览任何名山胜地来得平淡。
《旅行指南》上常写:某某地“美丽富饶”。其实这是骗
局,虽然动机良善可人。这一路的经验是,该词儿不能连缀在一
起:美丽的地方,并不如何富饶,富饶的地方,又不见得怎么美
丽,而美丽和富饶皆见之平平的,倒是最普遍的也是最真实可信
的。这堡子的情形便是如此。
之所以称作堡不称作村,是因早年这一带土匪多,为避祸
乱,孤零零雄踞在江边的土疙瘩塬上。人事沧桑,古堡围墙早
就废了,堡门洞边的荒草里仅留有一碑,字迹斑驳。暮色里夕阳
照着,看得清是“万夫莫开”四字。居家为二百余户,皆秦地祖
籍,众宗广族却遗憾没有一个寺庙祠堂。虽然仍有一条街,商业
经营乏于传统,故不逢集,一早一晚安安静静,倘有狗吠,则声
巨如豹。堡子后是贯通东西的官道,现改作由省城去县城的公
路,车辆有时在此停留,有时又不停留,权力完全由司机的一时
兴致决定。
路北半里为虎山,无虎,石头巉巉。石头又不是能燃烧的
煤,所生梢林全砍了做炭做柴,连树根也刨出来劈了,在冬天长
夜里的火塘中燃烧。生生死死枯枯荣荣的是一种黄麦菅的草,窝
藏野兔,飞溅蚂蚱,七月的黄昏孩子们去捕捉,狼常会支着身坐
在某一处,样子极尽温柔,以为是狗,“哟,哟,哟”作唤狗的
招呼,它就趋步而来;若立即看见那扫帚一般大的拖地长尾,喊
一声:“是狼!”这野兽一经识破,即撒腿逃去。
丹江依堡子南壁下哗哗地流,说来似乎荒唐,守着江,吃水
却很艰难。挑水要从堡门洞处直下三百七十二个台阶,再走半里
地的河滩。故一到落雨季节,家家屋檐下要摆木桶、瓷盆,叮叮
当当,沉淀了清的人喝,浊的喂牛。于是这二年兴起打井,至少
十丈深,多则三十丈。有井的人家辘轳吱扭扭搅动,没井的人家
听着心里就空空的慌。
有井的都是富裕户。富裕的都是手艺人家,或者木匠,或者
石匠。本来人和人差异是不大的,所以他们说不上是聪慧,也不
能说是蠢笨,一切见之平平的堡子既没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发展经
济,又没有财源茂盛通达四海的副业可做,身怀薄艺倒是个发家
致富之道。打井,成了新兴的手艺人阶层的标志,是利市,是显
富,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打井的李正由此应运,数年光景,竟成就了专有的手艺,为
别人的富裕劳作而带来了自己的富裕。井把式日渐口大气粗,视
自己的手艺如命符。又曾几何,故作高深,弥布神秘,宣布水井
三不打:不请阴阳先生察看方位者不打;不是黄道吉日不打;茶
饭不好,工钱低贱,小瞧打井把式的不打。俨然是受命于天,降
恩泽世的真人一般神圣。
堡子里的人没有不对他热羡的,眼见着他打井如挖金窖,好多
父母提了四色重礼,领着孩子拜师为徒。这把式,却断然拒绝。
“这饭不是什么人都可吃的!”
“孩子是笨,可下苦好。”
“这仅仅是下苦的事吗?”
把式说这话,拜师者就噎住了,再要乞求,把式就说一句
“我家是有个五兴的”做结。五兴是把式的独子,现在还在上中
学,那意思很明白,手艺是不外传的。
把式的女人看不惯把式这样不讲情面。男人可以在外一意孤
行,女人则是屋里人,三百六十五天要和街坊邻居打交道,想得就
周全,担心这家人缘会倒,每日用软言软语劝丈夫,也不同意五兴
废了课业来“子袭父职”。劝说多了,把式就收了天狗做徒,但有
言在先:只仅仅做下苦帮手,四六分钱,技术是不授的。
天狗是穷途末路之人,三十六岁,赚不来钱娶妻成家,拜人
为师,自然言听计从。此角色白脸,发际高而额角饱满,平日无
所事事,无人管束,就养有逮兔、钓鱼、玩蚂蚱的嗜好,天生的
不该是农民的长相和德行,偏就做了万事不如人的农民。
六月初六,不翻历书也是个好日子,师徒二人往堡子东头胡
家打井。头天晚上,女人就点了一支蜡烛在中堂,蜡烛燃尽,突
又绣出一个小小的烛花胎柄,心里兴奋,清早送师徒出门,却又
放心不下叮咛一番,说话间,眼泪就扑簌簌流出来了。
天狗看见师娘落泪,心里就怦然作跳,默念这是一尊菩萨。
三十六年来他虽是童男身子,什么事理心上却也知晓,明白这女
人的眼泪一半为丈夫洒的,一半却是为他。师娘待他总是认作没
有成人的人、一只小狗。他就圆满着师娘的看法,偏也就装出一
脸混混沌沌天地不醒的憨相。
果然师娘说:“天狗,你是‘门槛年’呢……”
没事的,天狗说他腰里系有红裤带,百事无忌。“师傅是福
人,跟了他天地神鬼不撞的。”
在胡家,师徒坐在土漆染过的八仙桌边,主人立即捧上茗
茶,两人适意品尝,院子里的气氛就庄严起来。一位着黄袍的
阴阳师,头戴纸帽,手端罗盘,双脚并着蹦跳,样子十分滑稽。
天狗想笑,看师傅却一脸正经,笑声就化作痰咯出来。阴阳师定
了方位,便口噙清水,噗地喷上柳叶刀刃,闭目念起“敕水咒”
来。咒很长,主人在咒语的声乐里洒奠土地神位,师傅就直着身
子过去,阴阳师问:“有水没?”师傅答:“有了水。”再问一
句:“什么水?”再答一句:“长江水。”
哐的一声,师傅的镢头在灰撒的十字线上挖出一坑。天狗寻
思,堡子就在江边,什么地方挖不出水?!心里直想笑。
以十字灰线画出直径二尺的圆圈,挖出半人深,这叫起井,
不能大,不能小,圆中见手艺,由师傅完成,完成了,师傅跳上
来在躺椅上平身,喝茶吸烟,天狗就下去按师傅的尺码掘进。
天狗手脚长,收缩得弓弓的,握一柄小镢,活动的余地太小,成
百成千次用力使镢,很不得劲,是一项窝囊的劳作。越往深去,
人越失去自由,像是一只已吐完丝的蚕,慢慢要将自身裹住气绝
作蛹。下深到三丈五丈,世界为之黑暗,点一盏煤油灯在井壁窝
里,天狗的眼睛渐渐变成猫的眼睛,瞳孔扩大,发绿的光色,后
来就全凭感觉活着。
《西藏,隐秘岁月》精彩书摘
《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
现在很少能听见那首唱得很迟钝、淳朴的秘鲁民歌《山
鹰》。我在自己的录音带里保存了下来。每次播放出来,我眼前
便看见高原的山谷、乱石缝里窜出的羊群、山脚下被分割成小块
的田地、稀疏的庄稼、溪水边的水磨房、石头砌成的低矮的
农舍、负重的山民、系在牛颈上的铜铃、寂寞的小旋风、耀眼的
阳光。
这些景致并非在秘鲁安第斯山脉下的中部高原,而是在西藏
南部的帕布乃冈山区。我记不清是梦中见过还是亲身去过。记不
清了。我去过的地方太多。直到后来某一天我真正来到帕布乃冈
山区,才知道存留在我记忆中的帕布乃冈只是一幅康斯太勃笔下
的十九世纪优美的田园风景画。
虽然还是宁静的山区,但这里的人们正悄悄享受着现代化
的生活。这里有座小型民航站,每星期有五班直升机定期开往城
里。附近有一座太阳能发电站。在哲鲁村口自动加油站旁的一家
小餐厅里,与我同桌的是一位喋喋不休的大胡子,他是城里一家
名气很大的“喜马拉雅运输公司”的董事长,在全西藏第一个拥
有德国进口的大型集装箱车队。我去访问当地一家地毯厂时,里
面的设计人员正使用电脑程序设计图案。地面卫星接收站播放着
五个频道,每天向观众提供三十八小时的电视节目。
不管现代的物质文明怎样迫使人们从传统的观念意识中解放
出来,帕布乃冈山区的人们,自身总还残留着某些古老的表达方
式:获得农业博士学位的村长与我交谈时,嘴里不时抽着冷气,
用舌头弹出“啰啰”的谦卑的应声。人们有事相求时,照样竖起
拇指摇晃着,一连吐出七八个“咕叽咕叽”的哀求。一些老人对
待远方的城里人,仍旧脱下帽子捧在怀中站到一旁表示真诚的敬
意。虽然多年前国家早已统一了计量法,这里的人们表示长度时
还是伸直一条用胳膊,另一只手掌横砍在胳膊的手腕、小臂、肘
部直到肩臂上。
桑杰达普活佛快要死了,他是扎妥寺的第二十三位转世活
佛。九十八岁高龄。在他之后,将不再会有转世继位。我想为此
写篇专题报道。我和他以前有过交道。全世界最深奥和玄秘之一
的西藏喇嘛教(包括各种教派)在没有了转世继位制度从而不再
有大大小小的宗教领袖之后,也许便走向了它的末日。形式在一
定程度上也支配着意识,我说。
扎妥•桑杰达普活佛摇摇头,表示否认我的观点。他的瞳孔
正慢慢扩散。
“香巴拉,”他嚅动嘴唇,“战争已经开始。”
根据古老的经书记载,北方有个“人间净土”的理想国——
香巴拉。据说天上瑜伽密教起源于此,第一个国王索查德那普在
这里受过释迦的教诲,后来弘传密教《时轮金刚法》。记载上
说,在某一天,香巴拉这个雪山环抱的国家将要发生一场大战。
“你率领十二天师,在天兵神将中,你永不回头,骑马驰骋。你
把长矛掷向哈鲁太蒙的前胸,掷向那反对香巴拉的群魔之首,魔
鬼也随之全部除净。”这是《香巴拉誓言》中对最后一位国王神
武轮王赞美的描写。扎妥•桑杰达普有一次跟我说起过这场战
争。他说经过数百年的恶战,妖魔被消灭后,甘丹寺里的宗喀巴
墓会自动打开,再次传布释迦的教义,将进行一千年。随后,就
发生风灾、火灾,最后洪水淹没整个世界。在世界末日到达时,
总会有一些幸存的人被神祇救出天宫。于是当世界再次形成时,
宗教又随之兴起。
扎妥•桑杰达普躺在床上,他进入幻觉状态,跟眼前看不见
的什么人在说话:“当你翻过喀隆雪山,站在莲花生大师的掌纹中
间,不要追求,不要寻找。在祈祷中领悟,在领悟中获得幻象。
在纵横交错的掌纹里,只有一条是通往人间净土的生存之路。”
我恍惚看见莲花生离开人世时,天上飞来了一辆战车,他在
两位仙女的陪伴下登上战车,向遥远的南方凌空驶去。
“两个康巴地区的年轻人,他们去找通往香巴拉的路了。”
活佛说。
我疲惫地看着他。
“你要说的是——在一九八四年,这里来了两个康巴人,一
男一女?”我问。
他点点头。
“男的在这里受了伤?”我又问。
“你也知道这件事。”活佛说。
扎妥•桑杰达普活佛闭上眼,断断续续回忆起当年那两个年
轻人来到帕布乃冈山区的事,他讲起那两个人告诉他一路上的经
历。我听出扎妥活佛是在背诵我虚构的一篇小说。这篇小说我给
谁都没有看过,写完锁进了箱里。他几乎是在逐字逐句地背诵。
地点是一路上直到帕布乃冈一个叫甲的村庄。时间是一九八四
年。人物一男一女。这篇小说没给别人看的原因就是到最后我也
不知道主人公要去什么地方。经活佛点明我现在才清楚。唯一不
同的一点是结尾时坐在酒店里有一位老人指路。我没写老人指的
是什么路,当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而扎妥活佛说是在他的房子
里给那两人指的路,但这里还有一个巧合,即老人与活佛都谈起
过关于莲花生的掌纹。
最后,其他人进屋来围在活佛身边,活佛眼睛半睁,渐渐进
入了失去知觉和思想的状态。
《走过石桥》精彩书摘
《城乡简史》
自清喜欢买书。买书是好事情,可是到后来就渐渐地有了
许多不便之处,主要是家里的书越来越多。本来书是人买来的,
人是书的主人,结果书太多了,事情就反过来了,书挤占了人的
空间,人在书的缝隙中艰难栖息,人成了书的奴隶。在书的世界
里,人越来越渺小,越来越压抑,最后人要夺回自己的地位,就
得对书下手了。怎么下手?当然是把书处理掉一部分,让它还出
位置来。这位置本来是人的。
自清的家属特别兴奋,她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对于摆满了家里的书,她早就欲除它们而后快。在自清的决心将
下未下、犹犹豫豫的这些日子里,她没有少费口舌,也没有少花
心思,总之是变着法子尽说书的坏话。家里的其他大小事情,一
概是她做主的,但唯一在书的问题上,自清不肯让步,所以她也
只能以理服人,再以事实说话。她拿出一些毛料的衣服给他看,
毛料衣服上有一些被虫子蛀的洞,这些虫子,就是从书里爬出来
的,是银灰色的,大约有一厘米长短,细细的身子,滑起来又快
又溜,像一道道细小的闪电,它们不怕樟脑,也不怕敌杀死,什
么也不怕,有时候还成群结队大摇大摆地在地板上经过,好像是
展示实力。后来自清的家属还看到报纸上有一个说法,一个家庭
如果书太多,家庭里的人常年呼吸在书的空气里,对小孩子的身
体不好,容易患呼吸道疾病,自清认为这种说法没有科学性,但
也不敢拿孩子的身体开玩笑。就这样,日积月累,家属的说服工
作,终于见到了成效,自清说,好吧,该处理的,就处理掉,屋
里也实在放不下了。
处理书的方法有许多种,卖掉,送给亲戚朋友,甚至扔掉。
但扔掉是舍不得的,其中有许多书,自清当年是费了许多心思和
精力才弄到手的,比如有一本薄薄的书,他是特意坐火车跑到
浙江的一个小镇上去觅来的,这本书印数很少,又不是什么畅销
书,专业性比较强,这么多年下来,自清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看
到过它,现在它也和其他要被处理的书躺在了一起。自清看到
了,又舍不得,又随手捡了回来。他的家属说,你这本也要捡回
来那本也要捡回来,最后是一本也处理不掉的。家属的话说得不
错,自清又将它丢回去,但心里有依依惜别隐隐疼痛的感觉。这
些书曾经是他的宝贝,是他的精神支柱,一些年过去了,他竟要
将它们扔掉?自清下不了这样的手。家属说,你舍不得扔掉,那
就卖吧,多少也值一点钱。可是卖旧书是三钱不值两钱的,说是
卖,几乎就是送,尤其现在新书的书价一翻再翻,卖旧书却仍然
按斤论两,更显出旧书的贱,再加上收旧货的人可能还会克扣分
量,还会用不标准的称砣来坑蒙欺骗。一想到这些书像被捆扎了
前往屠宰场的猪一样,而且还是被堵住了嘴不许号叫的猪,自清
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算了算了,他说,卖它干什么,还是送
人吧。可是谁要这些书呢,自清的小舅子说,我一张光盘就抵你
十个书屋了,我要书干什么?也有一个和他一样喜欢书的人,看
着也眼馋,家里也有地方,他倒是想要了,但他的老婆跟自清的
家属不和,说,我们家不见得穷得要捡人家丢掉的破烂。结果自
清忍痛割爱的这些书,竟然没个去处。
正好这时候,政府发动大家向贫困地区的学校捐赠书籍或其
他物资,自清清理出来的书,正好有了去处,捆扎了几麻袋,专
门雇了一辆人力车,拖到扶贫办公室去,领回了一张荣誉证书。
时隔不久,自清发现他的一个账本不见了。自清有记账的习
惯,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许多年坚持下来,每年都有一本账
本,记着家里的各项收入和开支。本来记账也不是一件很特别的
事,许多家庭里都会有一个人负责记账,也是长年累月坚持不变
的。但自清的记账可能和其他人家还有所不同,别人记账,无非
就是这个月里买了什么东西,用了多少钱,再细致一点的,写上
具体的日期就算是比较认真的记法了。总之,家庭记账一般就是
单纯的记下家庭的收入和开销。但自清的账本,有时候会超出账
本的内容,也超出了单纯记账的意义,基本上像是一本日记了。
他不仅像大家一样记下购买的东西和价钱,记下日期,还会详细
写下购买这件东西的前因后果,时代背景,周边的环境,当时的
心情,甚至去哪个商店,是怎么去的,走去的,还是坐公交车,
或者是打的,都要记一笔,天气怎么样,也是要写清楚的,淋没
淋着雨,晒没晒着太阳,路上有没有堵车,都有记载,甚至在购
物时发生的一些与他无关、与他购物也无关的别人的小故事,他
也会记下来,比如某年某月某日的一次,他记下了这样的内容:
下午五时二十五分,在鱼龙菜场买鱼,两条鲫鱼已经过秤,被扔
进他的菜篮子,这时候一个巨大的霹雷临空而降突然炸响,吓得
鱼贩子夺路而逃,也不收鱼钱了。一直等到雷雨过后,鱼贩子不
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自清再将鱼钱付清,以为鱼贩子会感动,却
不料鱼贩子说,你这个人,顶真得来。好像他们两个人的角色是
倒过来的,好像自清是鱼贩子,而鱼贩子是自清。这样的账本早
已离题万里了,但自清不会忘记本来的宗旨,最后记下:购买鲫
鱼2条,重6两,单价:5元
/斤,总价:3元。这样的账本,有
点喧宾夺主的意思,记账的内容少,账外的内容多。当然也有单
纯记账的,只是写下,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在某某街某某杂货店购
买塑料脸盆一只,蓝底绿花,荷花。价格:1元 3角 5分。